甜食河对岸

来源:喜桃迪厅 2018-4-11 9:16:18


清明时候,朋友圈里的北京下了雪,我想着我爸墓碑上的花——妈妈扫墓的时候新挂上去的——雪会不会像白糖那样积在瓣儿里。

 

这是我爸去世的第二个清明,我在滨松没有回京,这种工业城市没什么怪脾气,4月一到,就到处开花,也不怎么好看。


家里热了,我把我们俩的厚外套都收起来,冒了一身汗,套上短袖光脚踩地板,汗水抽丝那样从后背溜远了。


这可真舒服呀——滑开卧室的门,趴在榻榻米上,干草味儿上有些生活气,一样也在趴着看我。


我想了我爸,我爸那块青石墓碑,清明令人费解的北京雪,不通透的白色,白方方的轻羹。

 

我在是枝裕和的《奇迹》里第一次知道轻羹,那时候轻羹跟清明、我爸还没产生什么联系。


影片故事在鹿儿岛,小男孩航一的爷爷以前就是做轻羹的,一天跟几个老友在家里闲座,问老头子要不要重操旧业。爷爷若有所思,没什么特别的话。


话少心思重,爷爷带着航一去名店买了块轻羹,跟店员说,“哎,是孙子非要来吃。”随后又带航一去坐摩天轮,爷孙俩面对面,红箱悠悠升高。


摩天轮上,航一跟爷爷试吃了轻羹


航一没有对轻羹表达任何看法,爷爷表情疑惑,事实上他的表情一直都很疑惑,人老了连皱纹都有自己的情绪。他回到家,搬出积灰的做轻羹的模具,老练地削皮磨山芋,烧开水,白色糊状物滚进模具里,蒸!


航一又被拉去试吃了,爷孙在房屋角落,像进行秘密会议。


“嗯……一种模糊的甜。”航一说。

“你是想说……清甜吧?”爷爷说。


航一点点头,爷爷看着还是很疑惑,两人又没话说了。


《奇迹》里关于轻羹以外的就不提了,过了很久,还是对爷孙的轻羹片段记忆犹新。他们话很少,语言上有些交流不畅,却又心意相通。如果航一再大点,看着会很像我跟我爸的关系。

 


可惜,轻羹在我眼里的样子,不止一部电影那么轻松。两年前,也是四月春天,我一个人去了趟鹿儿岛,那时候,我爸做体检刚查出患了肺癌晚期。

 

噩耗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我大脑都陷在一团浓雾里,在“会越来越好的”与“只会越来越糟”的两边转来转去。熟人见面时,又异常冷静,担心自己的情绪祸及周围的兴致。

 

“别休学,不要乱,带癌生活好几年的也有。”

 

我爸的这句劝说是支双向致幻剂,有关麻醉、逃离与侥幸。于是两年前的开春,我爸在北京开始了化疗,我在日本的留学迎来了新学期。


樱花开的时候,我凌弱地上成片的花瓣,把它们碾烂,蹭进土里,感觉我就是它们。

 

到现在我对那年的四月生活都很抵触,我并没有失常,事实上我可能看起来太正常了——按时上课,食欲旺盛,疯狂跑健身房。那个月里,我的时间好像没什么空白,却又想不起什么细节了,记忆的颜色灰度很高,除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微信群上不断跳出的新消息的红圈。

 

我几乎把我生活的一切都发在群里。假日两天,我一个人跑去了鹿儿岛,把所有看到的风景——甚至一些不能称为风景的东西——全塞进了群里。好像这样,我看到的,他们也能全看到。

 

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呢。西乡隆盛的雕像、隆起的小火山、海岸线的石沙、入水的夕阳,像什么地方进去了一根针,把我看到的全都搅成了一团,一团一文不值的东西。

 

现在想想,我当时频繁发在群里的生活,对我爸来说究竟是欣慰还是折磨,无法可想了。

 

我有点像逃命般从鹿儿岛回来,进站前,我看到了《奇迹》里的出现过的轻羹,贪婪地买了两大块,抓起手机就发:

 

“我要回福冈了”

“聚会呀”

“我带了特产,一块糕,看起来非常的,糕”

 

飞快地,有点手抖,给同在留学的好友发消息。我聚会的愿望实现了,一共三个人,我、央美毕业的软软短发的女生,以及一年后跟我结婚的阿水,那时候我们都不是恋人。


我们聚在阿水家里,吃了很多东西——当然包括一块轻羹,一整条未切割的白色方糕,放在薯片跟披萨中间,显得非常固执。一吃完,它古朴的深蓝包装纸就被我揉成皱巴巴一团。


那根针暂时性的消失了,笑得前仰后翻也是有的,还玩了UNO。怪了,三个人的UNO怎么会那么起劲呢?


骑车回家的路上,阿水送我们了一段,我发现他脖子后没有长发飞着了,对,他为了就职面试把头发剪短了。我早看到了吧,怎么没注意到呢,嘴里有些发粘,是因为轻羹里的山芋吗?还是幻觉呢。


到此为止,那个夜晚都是那段记忆最清透的一节,是发光水母,是太空舱,是时光胶囊。

 

回到家打开灯,朝尽头的书桌望去——像是故意的,早有预感——另一块轻羹,方方正正、完好无恙地坐在上面。


它坐在书桌上看着我,带着一切的了解,温柔地、让本就存在的黑影漫上我。


我躺在床与糕之间的地板上哭泣。




不到半个月,我爸的病情急速恶化,他生命最后那段时间,我陪着他,但还是太晚了,晚得让我觉得那四月份过得太荒唐。但还荒唐的是,医院附近一家肉松饼店的强烈存在感。那店面很小也不精致,却常常排队都要半小时。


每天在医院看护完,傍晚回家的时候,我们总会在那里买好几盒的肉松饼。肉松饼的香甜,是最后那个月里散不去的气味。


“唉,这饼是真的好吃。”


我妈一定说过这句话,就算那时的她随时都会哭出来。


还有呢,撕开肉松饼时指尖的油光,不小心掉落在地上金黄肉松与白芝麻,吃完的、摞起来的空饼盒。我妹妹,看到肉松饼时,齐刘海下发亮的圆眼睛。

 

真不明白,在人最煎熬的日子里,甜食来凑什么热闹!即便是我爸葬礼的前一天,我亲眼所见了难以置信的、来自亲眷的至恶后,还是常想起那天晚上,恶亲的孩子——我毫不知情的表哥——突然塞到我手里的珍珠奶茶。


“我是你哥喽,请你喝个奶茶当然的了。”

 

那杯奶茶很难冲掉什么仇恨,而实际上,是我与表哥之间从来就没有,我们之间是童年、成长、上下楼、电脑游戏、珍珠奶茶。我惊愕于每一次,那些甜味道的简单,竟然让人难得清醒。

 


但也有些甜食记忆混杂着不清醒。我爸确诊前,咳嗽一直好不了,他有些纳闷,趁我过年回家,就要我从日本带些止咳药回来。


那是我跟我爸过的最后一个年,我们在湖南亲戚家吃晚饭。我不太吃辣基本没动筷,酒却喝了不少,红着脸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,腰后被什么方角戳了下。


那是一盒从北京带过来的稻香村,但这里没人喜欢吃,除了我。打开红色糕盒,里面的白皮点心,很多已经碎得不完整了。我捏起一块枣泥酥,担心酥皮乱撒就伸长脖子去咬。一抬眼,斜前方我爸坐在椅子上正看着我——我那样子肯定不大好看。


我爸他,竟然迅速拿手机对着我拍了张照——对于我来说,他很少这么活泼。


“老爸你吃吗?”我有些懵,手机忽然一响,我爸发来照片,是他刚才拍的那张,面色红润伸头吃枣泥酥的我。


“我不吃,”他说,估计看我满脸红,笑了,“我吃这个。”


他拿起我带给他的那盒止咳药用力晃了晃,哐、哐。后来怎么记不清了,我能肯定的是,他晃药盒的声音将会时不时响在我耳畔,比如现在、一些不太能睡着的晚上,或特别是打开稻香村的时候。

 

是酸苦里,揉进了一根甜丝,让我总也忘不了,那些沉郁的轻快时光。


 



 

清明的时候做了个梦,梦见一片白里,我爸跟我爷爷坐在一起吃桃酥。


没有茶,爷爷有些口干,我爸要我去烧水呢,我就醒了。这个清明,我做了好几顿点心,也想起一些事情。


我做事情总是慢吞吞的,时节已过,现在才记下来,我想我爸可一定不会怪我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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